魏微|从语言说起
▲魏微
特稿·我的小说观
文/魏微
我以写作为业,是由两件事决定的:第一,语言的感召;第二,心里有话要说。六七岁时学唐诗,学到“黄四娘家花满蹊,千朵万朵压枝低。留连戏蝶时时舞,自在娇莺恰恰啼”,开心得不得了,尤喜欢“时时舞”“恰恰啼”六字,咬在嘴里,清脆爽朗。这一节我后来写进《烟霞里》了。还有《乌衣巷》,小说里也有展现,因为篇幅关系,定稿时删掉了。六七岁的小孩子,哪里晓得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”的真正含义,我却读出了忧伤。可见读诗不必懂得,也有慈悲。因为汉字就是慈悲的,一字一字,未见得有感情、有温度,可是一俟组合起来化成词章,就会发生化学反应,霹雳啪啦,好比烟花绽放于夜空下。
《烟霞里》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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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两首诗对我影响极大,可说是塑造了我。陈福民先生有个观点,一个人的精神气质,取决于童年时代的阅读。他小时候遇上的第一首唐诗是“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”,惊鸿一瞥,从此奠定了人生基调,《北纬四十度》可说是这种基调的典型表达。人与文字的遇合是奇妙的,未知是文字影响了人,还是人本来就在那儿,终有一天会遇上他的文字,尔后被唤醒,被确认。《江畔独步寻花》和《乌衣巷》对我而言,都有这个意思,即日常,家常,场景化的表达,通俗易懂,温暖又忧伤。
《北纬四十度》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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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青年时代的写作尤其忧伤,年少不经事,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是有的;并且太在意语言,推敲之下,小说就显得紧了。诗人杜绿绿读了《烟霞里》,也留心到了二三十年间我的语言变化,她打了个比方,说我从前的写作像少女,到了《烟霞里》,语言上成了悍妇。我深以为然。主要是自在了,爽朗了,偶尔还会爆粗口,这在以前的写作里是难以想象的。
语言的变化,说到底还是人在变化。人与文字的关系,最理想的状态是能做到形影不离,我没能做到,具体表现在,我一路前行,文字却跟不上,于是只好沉默。至于有些作家,几十年间叫人看不出他风格上的变化,我私下揣度,要么是他止步不前,要么是他没有语言。
沉默的这十余年,我未尝不知,小说是叙事的艺术,是言说、及物、落地,是腔调,是人与文字合在一起,不分彼此;单去写一个不相干的故事,无关痛痒,有意义吗?小说是切己,再由自己抵达他人。当然,首先是我没找到语言,人与文字隔着老远,海了去了,我只好等。等不到也有可能,我挺焦虑,有时又忘了,悠哉游哉晃了那么些年,竟然等来了。于是就有了《烟霞里》。
如今回望《烟霞里》,我承认它有毛病,太多不尽如人意处,我痛苦得不能消受。但唯一庆幸的,是我打破了桎梏,从言说、汉字、语言里获得了自由,那是我写作几十年从未有过的自由,我被禁锢得太久了,因为爱,所以宁可当囚徒。《烟霞里》的写作,充分证明爱是禁锢,也是自由,有时忘了它,反而会漫山遍野,纷至沓来。